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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章 杜潮生(拾)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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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個黑衣男人卻好似什麽都知道,只覺得他不是一般人,盯著他的眼睛許久,他才問道:“敢問閣下姓名?”

“看來先生總算是有些興趣認識我一下咯?”黑衫男人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眉毛上挑問道。

“先前是在下有眼無珠,希望閣下沒有介懷。”師涓微微斂眉說道,他本是在衛君身邊的人,自然有自己的清高風骨。

若是不知道這個人對音樂竟有如此造詣,他定然也不會在意他到底是什麽名氏的,但是既然已經知道了他可以是自己的知音,他當然也不會在意這個人衣衫襤褸,不修邊幅。

“哈哈哈哈,”男人將手中的酒杯中的酒倒進嘴裏,抹嘴笑了笑說道:“我亦想要與先生結識,只是在下無名無姓,無稱無謂,恐怕無法告知啊。”

“閣下先前說自己行走江湖,怎麽會無名無姓?”師涓顯然一點也不相信。

“先生何必不信呢,只是先生既然在這山林之中,那我必然會常來便是了,”男人將最後幾口酒在兩個人的酒杯中各自倒了一些,拿起來示意之後,擡頭飲盡,只拿著自己的那個酒杯,站起身來行了一禮道:“先生之曲,思之甚雅,不可沈迷,今日能夠聞得兩曲已經是足夠回味,我明日再來叨擾。”

師涓拿起來身前的酒杯同樣一飲而盡,琴在腿間,沒能起身,卻還是向著男人離開的方向行了一禮,目送著後者離開。

等到男人徹底消失在山林之中,他才低頭看著自己的琴,手指撫上一根根琴弦,眉目中思緒萬千,僅憑一首曲子,就能夠猜到自己所譜的寒冬之曲,就能夠體會到自己隱匿的真正原因,這樣的人如果不能夠是知音,還有誰能夠稱得上呢?

他的手指在一根琴弦上無意識的微勾,輕小尖細的聲音傳來穿不過他的手掌心就在空氣中消散,輕輕盈盈地帶著不知道怎樣的思緒。

這也許是個很好的時代,諸子百家,爭鳴齊放,可每個時代,都逃不過小人與君子的禍端,君子總是行事正直,不加心機,不做虛偽,可小人總是口尖舌利,行事彎繞,暗中放箭,君子能夠流芳百世,卻也總是被小人所害。

師涓想自己應該算是君子,他行在君王之側,譜曲彈琴,聲樂悠揚,入了君王的心,就是高貴有才,若是入不得君王的眼,也不過宮中一行,後來他想,他不行任何事情,算不得治世君子,只是一個樂師罷了。

衛靈公大概也算是一個君子,他喜愛極了音樂,也有自己的鑒賞水平,他從不吝嗇於誇讚獎賞,也從不隨便的猜忌別人。

但是他終究是一個君王,君王身邊就是天下籌謀的縮影,籌謀之間,總是有小人在的。君子向來只和君子相交,但是君王卻不得不和所有人相處。

所以衛靈公大概只有君子之心,卻得不到君子的行事,師涓從不認為自己彈奏的是靡靡之音,但是卻不得不承認人心比頹靡更加可怕。

衛靈公喜歡他的琴聲,這對任何樂師來說都是無上的榮耀,師涓雖然不覺得有什麽可炫耀的,但是每當譜出來好聽的音樂的時候,他總是會進宮給衛靈公彈奏

後者遇到自己喜歡的,在宮裏呆上一天也是有可能的,也許是獎勵太過豐厚,也許是師涓太過清高,也許是小人太多在意這些。

在他再一次領到了衛靈公賞賜的東西之後,遽伯玉立刻進言,道“師涓之曲,過於頹靡,不歌頌君上您的功勞,反而盡唱一些平民百姓的低俗之音,王上不可過於吹捧啊。”

衛靈君看著手邊的一尾琴,笑了笑說道:“你這話過於一概而論了,不懂音樂之人,就不要對樂師如此苛刻,按照自己想法而言。”

遽伯玉哪裏肯依,立刻說道:“可師涓的曲子,令人聞之意欲玩樂,不歌功德,實在是有悖大雅詩頌,衛國若是以他的音樂為高雅,豈不讓人笑話?”

衛靈公的臉色黑了下來,有些不滿地說道:“師涓所曲,新穎活潑,變化有序,孤王聞之則快意油然而生,眾卿聞之則神采奕奕,此等音樂,有何不好?”

遽伯玉咬牙退下,不再說話。

師涓想自己是不是贏了,或許是自己的音樂贏了,他除了彈琴作曲,似乎已經什麽都不會了,但是他很快就知道,不是自己贏了,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樂師。

他看著面前來勢洶洶的遽伯玉,深吸了一口氣問道:“敢問大人,所來何事?”

遽伯玉冷哼一聲,看著並不華麗,倒是擺滿了各種樂器的院子,冷哼了一聲道:“你可知罪?”

師涓停了許久,很是認真地想了想後說道:“敢問大人,在下何罪之有?”

遽伯玉顯然完全沒打算聽到其他的答案,冷聲說道:“你亂造新樂,靡靡之音,迷惑王上,擾亂國事,豈是無罪?”

師涓楞了楞,抿唇沒有說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難道還能跟一個恨他許久,有完全不了解音樂的人爭論音樂嗎?

但是遽伯玉權當他是無話可說,揮了揮手道:“給我搜,一應樂器樂譜全部毀掉!”

師涓還沒上前一步,腿上就受了重重的一擊不得已跪在了地上,睜眼看著院內燃起來的大火,還有在火中化為灰燼飛舞的樂譜,碎裂一地的瑤琴,眼眶通紅,最終依舊什麽都沒說出來,慢慢地癱到了地上。

那是他半生的心血,那是他最愛的東西,那是他想要留給後世的音樂,都在那一下午,全部消失。

山林之中,頭頂的鳥叫了幾聲,師涓回過神來,手上卻覺得一陣疼痛,思及至此,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將指甲刻入手掌心。

他突然想起來之前的黑衫男人問他,這裏空有天地容他,卻無法將所做之曲傳世,不覺得遺憾嗎?

如果他們再相熟一點,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遺憾,遺憾到他想將那種痛苦刻入骨髓。

一百七十六 癡鬼(玖)

後來那個黑衫男人每日都會過來,非要花了七天的時間聽完了四時之曲,最後一天聽完了《流陰》《沈雲》的冬曲,他衣衫大開地倚躺在一塊石頭上,手中還是那個破舊的酒葫蘆,只是自琴聲響起,他再沒有喝過一口。

《沈雲》最後的勾弦聲在林子裏漸漸地散了,男人才緩緩坐了起來,長嘆了一聲說道:“先生之才,這小小的山林,實在是辱沒啊。”

這話師涓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了,黑衫男人總會說這樣類似的話,他曾問過一次,男人卻嘆了口氣說:“除了辱沒,我已經沒有詞匯能形容先生的大才了。”

所以師涓聽到這樣的話,也只是笑笑,誇讚聽得太多,卻沒聽過這麽耿直特別的,看著旁邊飲酒的男人,他突然有些好奇地問道:“雖然你說自己無名無姓,但總該有一個身份吧?你從何而來?”

黑衫男人停下來動作,看著師涓爽快大笑了兩聲道:“先生想知道?”

“你若是不願意說自然也無妨。”

“這倒沒什麽不願意說的,就是怕說出來會嚇著先生。”黑衫男人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蘆,帶上了幾分不同於平常豁達,而是有些沈重的笑容。

“嚇著我?”師涓的目光中帶了幾分探究,他本來只是隨口問問,但是現在這個人似乎是有想要說出來的意思的,但是先說出來這種不知虛實的話,他倒是真的好奇起來了。

“對啊,”黑衫男人眼睛都瞇了起來,揚起來葫蘆給師涓到了一杯酒問道:“先生可相信,這世上有轉世輪回,或者是妖鬼的存在?”

師涓笑了笑道:“妖鬼之事,我若是見到了,便信了,見不到,信與不信,又有何妨呢?”

黑衫男人聞言大笑出聲,朗聲說道:“向來只知以信與不信論其有無,先生倒是看得開啊。”

“你還沒說,你到底是什麽人呢。”師涓將話題扯回來說道。

“先生可知道,大榮?”

師涓的目光閃了閃,輕聲說道:“先祖華夏第一樂神師延的知音之客,我怎麽會不知道?”

“那我若是說,我便是大榮,會不會嚇到先生?”

師涓自然是楞了許久,來回看了男人幾眼後才有些呆呆地問道:“大榮乃是朝中大臣,衣著舉止,皆遵從禮制,可你身形放蕩,舉止猖狂,怎麽會是他?”

“是啊,當年我也是一朝老臣,怎麽會是現在這副模樣呢,但是當一個人空活百年,慢慢地不再去在意世人的眼光,也不在意所謂的禮儀,人啊,放浪形骸,行縱山水,慢慢就變成了這副模樣啊。”

“先生不先問問我是怎麽活到這個時候的,反而問我是不是真的大榮?”

“你若是真的,自然就是活到了現在了,若是假的,那便沒活那麽久。這其中又有什麽好在意的呢?”

“我自然是真的,但是我活了那麽久,就不是一個正常人了,先生,真的不害怕?”

“你若是大榮先生,能夠聽得懂我的琴聲也就沒什麽奇怪的,先祖之後,他的知音還能夠欣賞我,我師涓是何其有幸啊!”

黑衫男人停了好久,才勾起來笑容說道:“好啊,好啊,我還以為師延之後,我再聽不到如此絕世的琴聲,沒想到如今先生能夠完我心願,真是,三生有幸啊!”

師涓擡頭看著自己面前的流水,突然想起來自己最被衛靈公賞識的時候,他一向被稱為耳力非凡記憶超群,但是沒有親眼目睹又怎麽會有人相信?

他隨衛靈公去往晉國的時候,還從未在意過這世上真有小人君子之分,他只是一個規規矩矩的樂師罷了。

行至濮水之上的時候,隊伍休息,衛靈公坐在河邊,夜風吹過來的時候似乎帶了些許琴聲,衛靈公楞了一下,緩緩站了起來,連忙命身邊的人噤聲,彎腰向著聲音傳來的地方細細聽著。

周圍都安靜下來之後,那琴聲越來越大,衛靈公小心地向著一邊的人招了招說過來,輕聲說道:“快,召師涓過來!”

師涓一開始並不明白為什麽突然讓他過來,但是只是走到了濮水邊,聽到了悠揚傳過來的音樂,就明白了原由。

坐在草地上將自己的琴放到了腿上,一邊聽著那音樂一邊暗暗記錄,奇怪的是,他們誰都沒有去問,琴聲是送哪裏傳來的。

或許是一開始就知道,或許是從哪裏來的根本不重要,是人是鬼是神明,都無所謂,只要不關乎人的生命,此等音樂,記下來就是了。

衛靈公終究是貴人,早早地還是歇了去,但是師涓卻在聽到音樂的時候就已經忘記了時間,第二天一早,衛靈公被熟悉的音樂聲叫醒,掀開簾子後看到的就是河邊那個灰色長衫的男子背影。

他往那裏一站,瞇著眼睛聽了一會兒,朗聲笑道:“妙哉,果真跟昨晚聽到的一模一樣!師涓之名,果不虛傳啊。”

師涓停下來動作,拿起來琴站著行了一禮輕聲,唇張了張,最終沒說什麽。

衛靈公知他性子,也知道恐怕一夜下來,他也累了,也不表示什麽,笑著說道:“今日我們就可以見到晉國國君,到時你將此曲,也演奏給他吧!”

大榮看不透師涓在想什麽,正如他曾經看不透師延內心的想法,伸手在他的眼前揮了揮問道:“你在想什麽?”

師涓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輕笑道:“我在想,我與先祖唯一的一次有緣相交之事。”

“哦?什麽時候?”大榮很是感興趣地問道。

師涓低頭輕輕撥弄著琴弦,彈出來一串簡短的調子問道:“你可聽過此曲?”

大榮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愕然,這才楞楞地說道:“這是,師延曾在商紂王身邊時候,彈奏過的曲子!”

“是啊,”師涓低頭看著自己心愛的那把琴,輕聲說道:“只是因為給一個昏君彈奏了這樣的一首好曲,就被後世傳為靡靡之音,先祖何其無辜啊。”

“靡靡之音?”大榮念出來這幾個字,緩緩道:“是啊,是靡靡之音,是那個貪圖享樂的君王最喜歡的靡靡之音……”

一百七十七 癡鬼(拾)

晉國宮城大殿內,師涓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指在琴弦上紛飛舞動,琴聲低婉悠揚,又漸漸變得歡樂暢快,一章還未奏完,師涓卻見自己的手突然被另一個帶著繭的手掌握住,琴聲停了下來。

他扭頭看去,身邊時晉國的樂師師曠正按著他不讓他再繼續彈奏,他扭頭不解地看著師曠,後者沖著他緩緩搖了搖頭,然後站起身來沖著國君等人行了一禮道:“並非師曠有意打擾各位雅興,只是此樂不可在此地演奏。”

“這是為何?”晉國國君與衛靈公對視一眼,不解地問道。

“此樂乃是當年師延樂師給亡國昏君商紂王所奏,用於享樂的音樂,民聞之則衰,國聞之則削,實在不宜再次演奏啊。”

師曠沈聲說出的話讓在座的人都安靜下來,衛靈公頗有些不情願地說道:“可這是孤王在來的路上聽到的曲子,特地命師涓先生寫錄下來的啊?怎麽會是師延的音樂呢?”

師曠並沒有直接反駁,淡淡地問道:“敢問,此曲可是在濮水一岸聽到的?”

“是又如何?”

師曠微微嘆了口氣道:“當年武王伐紂之時,師延先生正是在涉濮水時身亡的。”

此話一出,殿內的人自然無話可說,心中所念皆是師延亡魂是否還在濮水徘徊?

但是師涓卻擡頭看著師曠,淡淡地說道:“商紂之罪,罪在其不納良言,不恤人民,昏庸無道,荒淫無度,殘暴且不得民心之罪,為何要讓樂曲來承擔?”

師曠低頭看了他一眼,眉目微微斂下來,似乎並沒有因為自己的話受到了反駁而有什麽反應,反而像是被師涓的話說服了一樣,又向著他雙手放在身前行了一禮道:“閣下所言,甚是有禮,在下,受教了。”

畢竟還是當著兩國國君的面,師涓還是客氣了一下說道:“言重了。”

後來宴席散去,師涓又遇到了師曠,後者坐在一個亭子裏面調試琴弦,一雙淡漠地灰色眉眼,像是沒有看任何東西一樣,他突然想起來在殿上爭辯的時候,這個人也是這麽一副模樣,像是什麽都不在意一樣,但是既然什麽都不在意,他又為何要阻攔自己呢?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自己那日說的那些道理,這個人本就是懂得的。

他沒能忍住走到了師曠的身邊問道:“之前在宴席上,沖撞了先生,先生,不介意嗎?”

師曠的目光總算凝聚起來,放到了他的身上,輕輕勾唇笑了笑說道:“我本就是要讓你沖撞我的。”

“本就是要我沖撞你的?”師涓皺了皺眉,不解地說道:“我不懂。”

“你不知道那曲子是商紂王時候的取樂之曲,這是沒有關系的,但是你是在給一個君王彈奏,君王的身邊,總是不會缺少有心之人的。”

師涓眨了眨眼睛,還是搖了搖頭,他一向只知道修行樂理,哪裏知道這些彎彎繞繞。

師曠也不著急,繼續緩緩地解釋道:“如果有人告訴國君,你所彈奏的是一首削弱國力,禍亂國君的音樂,你覺得國君會怎麽想?”

“可我……”師涓也不是傻的,國君一定會覺得他在諷刺晉國,在詛咒晉國,他忙不疊地想要解釋,自己沒有這樣的意思。

“我知道你沒有這樣的意思,但是國君不知道啊。”

師涓這才反應過來,擡頭有些驚愕地說道:“所以您才引誘我說出那番話,表現上在跟您爭辯,但是實際上卻是在告訴國君,我不知道這個曲子的來源,也沒有迷惑晉國的意思?”

師曠苦笑了一聲說道:“是啊,只要是在有鬥爭的地方,有些話,總是不能夠明著說出來的。”

師涓停了好半晌,才對著面前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只是唇角動了動,沒能說出話來,他向來都不是一個很會用語言來表達情感的人。

師涓停了好半晌,才對著面前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只是唇角動了動,沒能說出話來,他向來都不是一個很會用語言來表達情感的人。

山林之中,大榮聽完師涓的敘述,大笑了幾聲說道:“果然,師延之後,天下師輩,還未有過奸佞小人,如此,甚好啊。”

師涓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來了什麽,扭頭問道:“大榮先生,還能繼續活著嗎?”

“誰知道呢?”大榮擺了擺手,也不在意師涓這麽快就相信了他的事情,畢竟這個人的思想行為一向和他人有些不同。

師涓低頭把玩著琴弦,輕聲說道:“可惜,我可能無法看到大榮先生能夠找到的下一個樂師了。”

大榮聞言楞了一下,盯著師涓永遠是淡然的眉目,第一次沒說出話來,歷史車輪從不會因為一個人而停止,有緣之人能夠相遇已經是不容易,如果還能夠奢求更多,奢求生生世世,對他人豈不是太過不公平?

——

嬴季將手中的一小塊火腿放到了懷中小貓的嘴邊,聽著漢鐘離長嘆的聲音,輕笑著說道:“那我想,那個大榮,應該就是鐘老你了吧?”

漢鐘離看著面前有些寂靜下來的山林寺院,緩緩說道:“人生聚離皆是緣,故人一別,數千年。”

“那也就是說,師涓先生,跟在鄧離候的身邊?”嬴季說出來自己猜到的事實,有些驚訝地說道:“想不到鐘老得道成仙尚會為時代煩擾,師涓先生倒是很容易就接受了新的東西呢。”

漢鐘離哼了一聲,臉上的肉抖了一下,悶聲說道:“你這小丫頭嘴牙越發的尖利了!”

嬴季笑了笑不予置否,歪頭問道:“那鐘老打算讓我怎麽做?”

漢鐘離沈吟了片刻說道:“那個時候地府尚不完備,也就沒人在意過他,如今既然發現了,自然是要將他帶走的。”

嬴季點了點頭,這倒是實話。

“我只是想讓你,讓他在這世上再多留幾日,問問他是不是有什麽心願可以幫他完成。”

嬴季嘆了口氣道:“鐘老只要不引鄧離候到我身邊,我自然發現不了,師涓先生也就能多留幾日了不是嗎?”

“小孩子氣!”漢鐘離說罷,挪到了樹後,下一刻就已經消失。

一百七十八 癡鬼(拾壹)

還真是個固執又可愛的老人啊,明明只要他不提,他想讓自己的好友繼續活下去的私心就可以完成,偏偏又不想打破了規矩,但是幫他做這件事,最後被罰的還不是自己嗎?嬴季搖了搖頭看著頭頂高峻的山峰,

手指從腰間摸出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個醫院的地址,她盯著看了許久,總覺得自己是不是忘記了什麽,想了半天才突然睜大了眼睛,按照那種偶像的說法,自己剛才是不是應該找鄧離候幫吳棲遲要一個簽名的?

那現在過去找會不會有些刻意了呢,不對,最刻意的地方是已經明明下了山,現在在跟他們裝作偶遇就有點假了吧?嬴季一時間有些失神。

鄧離候總算爬到山頂,整個人坐到了地上,背後貼著冰涼的石壁,也不知道那透涼的溫度什麽時候能傳到身上,一邊晃動著雙腿一邊嘆了口氣:“總算能夠休息了啊。”

一直在他身邊的短發女生哼了一聲說道:“你啊,就應該多鍛煉鍛煉了。”

“我哪有不鍛煉啊?”鄧離候不滿地說道:“我這和鍛不鍛煉沒有關系,最有關系的是年齡,年齡好嗎?”

“得了,就你有理,”女生從背包裏拿出來一個面包遞給他說道:“你沒看過之前的新聞嗎?就是那個好幾十歲的大爺,堅持鍛煉,一身肌肉的那種,人家怎麽沒說年齡問題呢?”

“那你讓他過來開個演唱會試試?”鄧離候擦了擦汗,一臉不服的樣子仿佛是一個小孩子。

短發女生拿著手機忙不疊地拍照,發微博:你們再來偶遇一個看看吖!

配圖是山頂上沒有盡頭的廣闊風景,淡淡地山霧繚繞,茂林長風,青山遠田,好不壯闊。

發出去之後沒去管下面如潮一般湧過來的評論,將手機收了起來,站在欄桿邊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活動著筋骨突然說道:“我們應該把吉他背上來的。”

“嗯?”鄧離候一臉不解。

“你看啊,這種風景,你坐在山頭之上,手中抱著一把吉他,對著天地彈唱,那意境,那場面,一定帥呆了。”

鄧離候無奈地笑了笑,裝作呆呆地樣子問道:“你背還是我背?”

女生楞了一下,幹笑著扭頭看風景,在鄧離候的身邊坐下,皺起來眉頭有些糾結地說道:“我總覺得,我們是不是忘記了什麽事情?”

“什麽?”鄧離候全當她是在扯離話題但是也不挑破,順著她的話接口道。

“什麽什麽?”女生跑著神,低下頭有些為難地想道:“到底,是什麽呢?”

鄧離候搖了搖頭,沒再說話,權當是這個心思跳躍的女生自己瞎想,也拿出自己的手機準備拍幾張照片,旁邊的女生突然扭頭叫了一聲:“啊,我知道了!”

鄧離候被嚇得手一抖,手機差點扔了出去,手忙腳亂地接住了之後無奈地問道:“什……什麽?”

“就是,我們在路上遇到的那個女生啊!”

“怎麽了?”鄧離候這才突然想起來那個鈴鐺,拿出來看了看,終究沒有把它當做一回事,所以那個女生連姓名也沒有問過。

“她是不是有說啊,她有一個朋友,特別特別特別喜歡你的,我們當時應該送她點什麽,讓她帶給她朋友的。”

“你以前可是有說過,不要太這樣的吧?”鄧離候有些不解,他想不出一個合適的形容詞,只能模棱兩可地說出來女生能懂的意思。

“那不一樣啊,不過這次倒是真的忘了,因為你那個鈴鐺的原因,”女生晃了晃腦袋道:“我還是好奇那個鈴鐺跟那個女生,那個老和尚還有你到底有什麽關系呢。”

“是嗎?”鄧離候將鈴鐺拿出來,在空中晃了晃收回到手中笑道:“好奇心害死貓。”

女生哼了一聲,托著下巴看向遠處的風景,沒再說話,要不是天太冷,地點也不允許,兩個人恨不得在山頂睡上一覺再下去,好不容易才看得到的風景,怎麽舍得這麽輕易地放棄呢?

市中心一家醫院中,吳棲遲躺在床上,身邊就是拉開了窗簾的窗戶,但是外面的風景沒有什麽值得回味的,相比他昨天在山上看過的風景,差了不知道多少。

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這個房間只有他一個人,桌子上的手機放著鄧離候的一首歌,腿上隱隱傳過來疼痛,他淺淺地皺起來眉,準備迎接接下來的劇痛。

“我不知道未來是在哪裏,但是因為世界有你,每一天我都活得不遺餘力……”

手機放出來音樂的歌詞,他倒著都能夠背下來,他擡起來沒有在輸液的胳膊搭到了自己的眼睛上,他的世界一片漆黑,但是腿上的感覺卻越發地明晰起來,疼痛,無盡的疼痛,仿佛有人在用烙鐵夾住了他的骨頭,在試圖將他的腿骨折斷。

同樣的,耳力也更加清楚了一些,整個房間除了他的心跳聲就只剩下鄧離候爽朗陽光的聲音和進入尾聲的音樂——“因為有你,或許還有我自己,我將永不放棄……”

歌曲自動換到了另一首較為舒緩的音樂,前奏剛剛開始,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門邊突然傳來一個清淺的聲音:“剛剛那個,是那個人的歌曲嗎?”

他楞了一下,扭頭看去,帶著驚喜微微坐起來身子說道:“是啊,你怎麽過來了?”

嬴季笑了笑,將手中的水果放到了桌子上說道:“因為沒什麽事情,就過來了啊。”

嬴季笑得輕松,伸手給床上的人倒了一杯水道:“你現在有被允許出門嗎?”

吳棲遲苦笑道:“怎麽可能,還出門,沒捆著我都算是害怕犯法。”

“你就應該好好休息的,”嬴季拉了拉被子,笑著說道:“我來是想給你一個東西。”

“東西?什麽東西?”

嬴季將腰間掛著的鈴鐺扯下來,遞到了吳棲遲的眼前,有意帶上了一絲神秘的笑容說道:“這是一個幸運物,能保平安,還能給你帶來驚喜哦。”

吳棲遲看了看嬴季,又看了看那個鈴鐺和上面大概一指寬的紅色寬系繩,擡頭呆呆地說道:“這個,好像是系在貓脖子上的那種啊……”

一百七十九 癡鬼(拾貳)

吳棲遲也不知道這個到底是不是真的待在貓的脖子上的鈴鐺,但是晃了晃那個銀鈴鐺,他總覺得這個聲音莫名的好聽,一下子就進了人的心裏,讓人不由得就放松起來。

“哎,過幾天的那個演唱會,你會去嗎?”吳棲手中把玩著那個鈴鐺,勾頭有些期盼地問道。

“嗯?怎麽了?”嬴季想了想道:“說不定會去吧。”畢竟還要去找師涓呢,這個理由自然不能告訴吳棲遲。

“你不要用說不定啊,你買的票嗎?”吳棲遲不無擔心又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有些糾結地問道:“買票可是要在網上的,我很懷疑你到底會不會上網。”

嬴季怔了怔,猶豫了一下,很誠實地說道:“不會。”

“那你倒是怎麽去啊?”吳棲遲哭笑不得:“你到底是不是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人啊?”

“沒有在網上買票的話,就不能去嗎?”

“當然啊,沒有票你怎麽能去呢?”吳棲遲都驚呆了,這真的是一個穿越過來的人吧?

“那對不會使用網絡的人豈不是很不公平?”嬴季一臉不解,但是又理所當然地問出來了平常人絕對不會問的一個問題。

吳棲遲呆了好久,才幽幽地說道:“這個世界,但凡是追星的人,應該沒有不會用網絡的吧?不對不對,就算不追星的,也很少有了吧?”

“有啊……”嬴季說罷,聲音就低了下來,她見過很多與這個社會脫節,不明白網絡是什麽的人,但是這些卻都不該跟別人說出來。

“除了你,除了你……”吳棲遲笑著指出來,末了又有些遺憾地說道:“我還想這就算不能去,看看直播也是好的呢。”

話剛說完,又自己給自己添了一句:“哦,你估計也不知道直播是什麽。”

“……”

“不過網上應該還是會有的,希望那一天沒有手術,讓我可以看看直播……”

嬴季回到地府的時候覺得有些頭疼,心底總覺得壓著一塊石頭,扔不掉,也沒辦法無視,在沒有想到解決方法之前,只能就那麽放任它壓在那裏。

在路上悠悠逛逛地,想不到一個合適的方法啊——直接帶師涓離開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不接近鄧離候的話,也絕對找不到師涓的,就算找到了那個人也不一定會聽自己的,更何況鄧離候那樣的關註度。

除了師涓,還有吳棲遲,她也不知道為什麽,看到那個男生總是一臉赤誠的模樣,還有像是映著星空的眼眸,她就沒辦法直接無視他,明明都已經生活在死亡的邊緣了,卻完全看不到他茍延殘喘的樣子。

快走到奈何橋準備問問孟婆有沒有什麽辦法的時候,一個小鬼跑了過來道:“嬴季姑娘判官大人請您過去。”

嬴季莫名的覺得身上一寒,嘆了口氣跟著小鬼走到了崔玨的門口,推門進去,崔玨正坐在桌子前看書,似乎難得見他沒有在忙公務的時候。

“崔判官找我有什麽事嗎?”她走過去在一邊跪坐了下來問道。

“沒有事我為什麽要找你過來?”崔玨翻了一頁,目光都沒有從書上移開,淡淡地說道。

嬴季無言以對,只好點了點頭問道:“那崔判官找我過來,是為了?”

“我聽說鐘離權去找你了?”崔玨扭頭只看了她一眼,就繼續看著書問道。

就知道不可能瞞過去的,嬴季只好承認:“是的……”

果不其然,崔玨的下一句就是:“他找你做什麽?”

嬴季想起來師涓的事情,臉色微苦道:“不說,行嗎?”

崔玨冷哼了一聲,總算將目光挪了出來,有些冰冷的目光放在贏季的身上,聲音沒什麽起伏:“看來不是什麽地府允許的事情。”

嬴季長嘆了一聲,換了個坐姿趴到了桌子上,悶悶地說道:“崔判官明知道的,幹嘛還非要問,這讓我怎麽做嘛?”

崔玨看著嬴季仿佛沒有骨頭一般的模樣,皺了皺眉,手中的書在她的頸部敲了一下,冷聲道:“坐直了。”

嬴季這才覺得有些太多放松了,有些疲憊地坐了起來,委屈地說道:“是,崔判官想讓我做什麽?”

“我讓你告訴我鐘離權找你是為了做什麽。”

嬴季抿唇看著崔玨,緩緩搖了搖頭,才搖到一般,對上後者漸漸瞇起來,帶著刀鋒一樣的眸子,動作停了下來,有些生無可戀地將師涓的事情大概說了一下。

崔玨聞言,眸子向下停在書上,卻不知道有沒有看進去什麽,停了許久才說道:“我知道了,你去辦吧。”

“嗯?”嬴季微微睜大了眼睛,驚訝地問道:“崔判官,不攔我?”

“這既然是上界要求做的事情,我有什麽好阻攔的,又,有什麽資格阻攔呢?”說到最後,崔玨的的話語中帶了幾分薄涼。

嬴季楞了一下,低下頭緩緩說道:“上面的事情啊,就像,因為是朱溫,所以七爺就必須遭受到超過罪行的懲罰一樣是嗎?”

其實嬴季到現在也不知道那天上的神仙是個怎麽樣的存在,除了八仙,她未曾接觸過別人,只是明明是無限美好仁慈的上仙,若將天下三界放入同一社會,那天上的神仙,跟人間的統治者有什麽不一樣呢?

崔玨聽到這句話,神色也是微冷,他怎麽會不知道因為白無常這件事情,這個女子對仙界一直心存怨懟,但是他也沒辦法去說什麽,因為事實就是這樣。

當初他能解釋自己為什麽不救白無常,卻未必能夠解釋仙界為什麽不放過白無常,就算是嚴厲如他,也覺得這輪回的懲處未免太過嚴苛。

“沒什麽事情的話,我先走了。”嬴季搖了搖頭甩開這種讓人心涼的情緒,站起身來說道。

崔玨眼眸顫了顫,最終也沒說什麽,只是點了點頭示意她可以走了,他本想囑咐一下做事不要過了頭,但是仔細想想,這個女子有何曾釀成大錯呢?

嬴季離開之後,崔玨才繼續看著自己手中的書,但是卻是有些看不下去了,總覺得還是工作更安心一些,也怪不得之前鐘馗會說他就像是“勞碌命”,可是有什麽辦法呢,還有之前黑無常稟報上來的異常,也不得不查啊……

一百八十 癡鬼(拾叁)

師涓倒是沒想到自己還有醒過來的一天,只是等到醒來的時候,世界已經天翻地覆,他想應該是自己貼身的那把琴救了他,準確的說,應該是收了他的魂魄,誰會知道,再睜開眼,就是千百年了呢?

他坐在窗邊,看著窗外完全陌生的風景,眼睛微微瞇起來,不知道為什麽有些酸澀,窗簾隨風動了動,屋內突然出現了另一個人,他扭過頭去,是一個穿著淺色交領裙還有紅色繡鶴大氅的女子,不知道為什麽,第一眼見到她,他就覺得自己心理顫了一下,像是接觸到了不該認識的人一樣。

不對,這個女子看上去明明是有影子,有身體的,什麽時候出現在這個房間的?他竟然一點直覺都沒有?這未免有些讓人覺得恐怖。

嬴季看了一眼師涓,依舊是束發長衫,眉目清淺,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從歷史中走出來的人物,她走過去雙手在身前重疊,彎腰道:“師涓先生。”

師涓皺了皺眉,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嬴季,輕聲問道:“你,看得到我?認識我?”

“是。”嬴季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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